春末日正好，带小孩子去郊外晒太阳，无意间走进潮州铁铺八角楼村。

　　村以一座八角形的古楼寨而得名。这楼座北向南，以群山为屏障，与周围潮汕平原的“府第式”民居相比照，显得与众不同。走近，正门是红彤彤新贴的宽幅大对联，旧联痕迹宛在，我极力想从痕迹里看出它旧日气象，只是今天的目光已穿不透岁月的尘埃。

　　八角楼的外墙果然由一个折角一个折角地延伸而去，整座楼酷似客家人的围寨，但八角的形状显得更有灵气更具设计感，更符合现代人的审美眼光。外边高竖一石碑“八角楼寨”，并注明为文物保护单位。

　　走进寨门，顶上有门楼，沿着木制楼梯上去，里面供奉女神，烛火点着，依然是昏暗的，三月的艳阳透过窗棂照进来，亮得刺眼。

　　下楼再进，发现这寨的布局令人舒服，流畅简洁，并没有寻常大宅子惯有的繁复。房间绕寨而建，十分规整。领路者说，我们脚下的巷道，原来围着寨的内部是走上一圈的，后来被乱建的墙堵了，不再通行。我还看到寨中间叫天井还是叫埕的地方很开阔，各处过道有仿若满月的圆门，令人喜欢得不得了。大楼里的所有水井和楼一样，也呈八角形状，可谓匠心独运。遗憾的是这宅子太旧了，墙体已经残破不堪，有的房顶都塌了，想来是年久又失修的缘故吧，因为听说这么大地方，现在只有四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留守，再没其他住户。看那花埕地上满是缝隙，杂草都几尺高，无忧无虑地开着各色漂亮的小花，从来不曾被惊扰过的样子。

　　然而，今日我们的脚步总算是来惊扰它一回了。双脚没入草丛，我久久不肯离去。这紫花漫开的西窗前，是含伫立过白衣书生清癯的身影，“为谁风露立中宵”?他所思的，是何方的佳人；恍惚间，青草茂盛的石阶下，是否会有旧时小姐遗落的一只玉钗，隔了无数的时光，在静静等待失约的人……

　　这精美的古旧又寂静的楼啊。

　　出得楼寨，放眼望去，寨前是宽广的晒谷场，场前有大池塘，塘边一棵百年古榕枝繁叶茂，独木成林，荫庇一方土地。阳光下，看着班驳残破的外墙，我好奇地猜着，当初先人为什么想出建造这种形状的建筑。我只看过圆形的甚至“8”字形的客家围屋，方形的潮汕“驷马拖车”“四点金”什么的，这颇具现代感的特殊几何图形的楼可还没听说过。一边猜着，一边便接二连三地发问，同行女友答不上来，宽慰我道：呆会儿问我公公，肯定知道。

　　穿过曲曲折折的小巷，走过老厝区古旧的房前屋后，在一座新建的屋子里拜见了女友的公公。老人冲着工夫茶，讲起了古(故事)。很久很久以前，陈姓先人在这片山区落户，后人丁兴旺，开枝发叶。分家后，兄弟二房各繁衍为今日二个村的村民。木村先祖以在山上种植喂牛的草为生，后家族兴旺，遂建楼修寨，楼寨外形就建得像一个吃草的牛嘴巴。公公两手掌一张一合，装成个牛嘴，讲得生动传神。我暗暗寻思，怪不得那八边形是不等边的，原来是为了做得像个牛嘴，先人的浪漫真是不逊今人。从潮州铁铺的八角楼，又讲到了澄海的八角楼。因为同名，过去这里的驻军营地还常常收到发错的本该是澄海的信件，我们边听边不断地追问。看我们是这么感兴趣，老人邀请我们在农历二月二十五再来玩，说这天村里要举行隆重的拜神活动，到时在外的子孙都会携妻带子的回来相聚，外嫁的女儿也会回来。于是又讲起了祭神，“先祖兄弟分家时一房分得神像，一房分得香炉。我们是香炉，所以二月二十五他们村游神赛会，我们就只有祭拜的仪式……”远古的故事是如此神奇，代代传讲，而那淳朴的乡风民俗就这样流传到今天，生在现代的我们不禁听得入了神，恍若闪回到故去的岁月。

　　辞别老人回家，我意犹未尽。可是查到的关于这八角楼寨的相关资料很少，我只好打电话四处询问，终于了解到更多情况。据说：铁铺八角楼寨建于清嘉庆年间，中间是一座两进的公厅，夯筑围墙，下层仅开一拱门出入。住房绕寨一周共27套间，每套间分三进，进门是灶间，中间为厅，后为房。寨门内有光绪三年(公元1877年)立的寨规碑。楼寨是一种折中而来的建筑，适合半山地带，介于围寨和土楼之间。平原辽阔平坦，可以建造规模巨大的“围寨”，而山区地形起伏不平，平坦地少，只能向空中发展，因而建造占地面积小而楼层多的“土楼”。楼寨则取长补短，依山而建，内部有楼，最外圈则修为寨墙。这几种楼和寨都是汉末魏晋大乱时迁出中原的潮人或客家人进入粤东地区以后的不同年代建造的，都源于中原古代的“坞壁”，文化背景完全相同，只是根据地理环境作了灵活的变通。回想起以前每次参观这类古建筑时的情景，我又一次为先人的智慧所折服。

　　我居然还查到，日本东京大学中国住居研究小组著的《中国民居研究》里曾经有过专门介绍。林凯龙著的《潮汕老屋》也提到过。有的文章更称其有中原遗风。原来，这楼寨早就为建筑研究者所注意，想来其文化价值可见一斑了。

　　但是，我分明看到太多的残垣断壁，以及无人眷顾的冷清。走过楼外的村人，极少把关切的目光投向它，某网站提到该楼“正在修建”的事，我们也没有看到。草会自生，楼将自灭，坍塌了的楼角如一个旧伤口，被习以为常地搁置着，无关他人痛痒。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罗列了这些文字，是为了让今后的人即使已看不到八角楼寨，至少可以从更多的文字上，感知它曾经的存在与辉煌。

　　记得坐车回澄前，再次经过八角楼，夕阳斜挂楼角，把金黄的光辉镀满寨墙。女友的婆婆塞个红包在小孩的衣袋，回头叮嘱我们：二十五日记得要来哦，这寨前会十分闹热。民风依然如此淳朴，而楼寨不复往日神采!我别过头去，思索良久。我看到老旧的八角楼如一个曾经身份显赫的前朝遗老，虽风骨犹存，然已被遗忘，如今静静地老去。我不知道这落下的太阳，明天照见的，又会是一个怎样的八角楼寨？

　　○编者点评：

　　读好文章如观赏佳风景。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潮州人，或许不曾留意过乡野的村寨，不曾思索过个中的历史文化内涵。此文的作者面对一处古旧的“八角楼”寨，竟读出了诸多的意味，引发了层层迭进的文思。

　　大凡游览景点，概述外观、归纳特点是较易做到的，而穷本溯源，寻根刨底，想真正“闪回到故去的岁月”，就只有少数“有心人”才能做到。作者就此寨缘何以八角造型的问题，访野老，寻资料，查专著，得悉种种知识，更惊叹于潮州先民的民间智慧。她将种种心得娓娓叙来，文笔洗练老到，大可视作是对时下空泛浮华文风的一种反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