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时候，我家里厅堂一角，堆放着全家人穿的大大小小木屐。这是用木料制成的木底鞋，与人的脚板差不多大小，形状如一片放大了的花生壳。它的底板，中间向里凹着点，又像江中行驶的小木船，前头钉上一片橡皮，就如小船的篷盖。

    我家的木屐像蝙蝠一样，昼伏夜出。种田人白天是不穿屐的，只是到了晚饭过后，洗漱完毕，木屐才各随其主。

    记得那时我家巷口，隔几天就有一位五十开外的钉屐师傅出现，大家都叫他“钉屐伯”。他挑着屐担穿街过巷，直着嗓子喊“钉屐啊――”洪亮的吆喝声，声尾拖得长长的，在几百米长的巷中荡漾。走到我家门口，不管有没有人请他，他自顾把担子卸在我家外埕的凉棚下。这地方是邻居们纳凉聊天做手工的集结地。一开始，他从担子里取出屐胚，把一片橡皮的一边贴在屐胚前方的边沿，剪一条棕布条贴在上面，用五分铁钉钉牢，然后将橡皮卷过来钉另一边。娴熟的动作吸引着过往路人驻足围观。人多了，这个能说会道老于世故的生意人，嘴甜舌滑，边干活边说起街市新闻、奇人怪事，常常给大家带来趣味和笑声，大家都喜欢他。

    有一次，邻居鸟嘴嫂提着她丈夫一双断了橡皮的木屐，一张鸟嘴吱吱喳喳嚷个不停：“我那鬼掠唔去的，一双屐穿不了几天就断了皮，难怪算命先生说他没有穿鞋命。呸！一不会做官二不会发财，到头来连双破屐也穿不起哩。”钉屐伯抬起了头，接过话：“做官发财怎么啦？不用穿屐啦？告诉你，皇帝还穿屐呢！” 鸟嘴嫂还想鸟嘴，但大家一听皇帝也穿屐，十分好奇，立即制止她发声：“你勿再鸟嘴了，听钉屐伯讲古。”

    钉屐伯一边做着手中的活，一边慢条斯里讲起皇帝穿屐的故事。

    他说起春秋时期晋文公多次请隐居绵山的功臣介子推出仕不至，便用焚山燎木之法逼他出来，不料介子推却抱住一棵大树活活烧死。晋文公悲痛至极，用那棵树的木料做成一双木屐天天穿在脚上，以纪念介子推。晋文公不时叹曰：“悲夫，足下！”说得有板有眼，大家听得津津有味。钉屐伯得意地补充道：“这原来是皇帝创造的木屐，为市井人们所因袭，相传至今。‘足下’也成了对人的敬称。”

    这故事也让我至今仍对木屐珍爱有加。这木屐因方便、实用而成为人们生活的必需品；因其儒雅、便宜而为大众所喜爱。旧时，少年十五岁就要出花园，出花园是少不了要穿红皮木屐的。

    随着年岁渐长，我看过用原木制的“白胚屐 ”，看过漆上色彩画上花纹的“油彩屐”，还有用好木材做胚漆上油漆的“油漆屐”……

    那年月，能穿上一双新木屐，算是一件风光的事。过年的时候，母亲就会给我和家姐各钉一双棕色木屐。这可让我们高兴好几天。那些天晚饭后，刚放下饭碗，我们便立即洗脚穿屐，出门去会朋友。在伙伴面前有意地跺跺脚，让“喀喀”的屐声吸引他们的眼球。

    更有趣的是家兄用树头换木屐的故事。有一年，他与二位邻居阿兄上山砍柴，在山脚找到一个苦楝树头，经过九牛二虎的折腾挖了出来，剃去四周的根须，正准备破开来拿回家当柴火用。这时正好老广伯路过，对家兄说：“后生兄，这苦楝头可是做木屐的好料，用作柴火太可惜了。”这一点拨，家兄几人立即用绳索和竹槌，扛着树头走回村里，放在屐铺铺前。经与屐铺老板讨价还价，树头换成三大一小的四双木屐。虽说屐铺老板大有赚头，家兄因为有了新屐，也想不了那么多，只知道不花一分钱，一家大小就都有一双新屐，心里也乐开了花。

    那年月，村子里的人无论大小几乎人人要穿木屐。晚上生产队在大祠堂开会，或搞什么政治学习，祠堂埕上便响起高高低低的木屐声，“喀喀，哒哒……”像悦耳的打击乐，像开会的前奏曲。

    乡里演社戏，戏台前坐着的尽是穿着木屐来看戏的人。戏演完人群退场时，家兄再三叮咛我：“脚要咬紧屐底。”可话还没说完，后面的人一只脚踩在我的屐后跟上，“噼”的一声屐皮断了，拥挤的人群不知把我的屐踩到哪个国度。我只得跳着“独脚舞”回家。每一场社戏过后，戏台前总会留下一大堆“屐尸”。

    那年月，穿屐人家对木屐是很珍重的。虽然钉一双新屐不过一角几分钱，可精明的母亲是不肯轻易出这屐钱的。我们要换新屐，得等到特别的日子到来。

    木屐伴了我二十个春秋，２０岁那年，我脱了木屐走进军营。几年后回家探亲，见父亲脚上穿着一双薄如纸板的屐胚，心中一阵怆然。母亲告诉我：“你走时留下的那双旧屐，你父亲一直穿着。”
  
    别家数年，望着眼前白发如霜的双亲，他们为着膝下一群子女，勤劳节俭的品格就写在父亲脚下这双屐胚上。

    时至今日，木屐还不时浮现在我的心中。